同與不同

約莫是從懂事開始，人們或有意或無意的去思考「我」是什麼？

這個看似只跟自己有關的問題，事實上卻不得不藉由對「別人」的觀察來尋找線索。大部分的人，或多或少都想「與眾不同」，但同時又不願意太過「遠離常態」，就在追求與別人「不同」與「相同」這兩種相反力量的拉鋸之下，我們為自己的形象鉤勒出模糊的軌跡。

在我們「社會化」的過程之中，一方面來自於自己的觀察，一方面是權威者提供的教條，我們逐漸對於「身為一個人該如何如何」形成了些模糊的概念；而促成這種概念成型的誘因，通常是「因為我尋求認同的人是這樣想的」，幼時的父母師長，青春期的同儕朋友，都在各個階段扮演著引導我們價值觀形成的角色。

除了「求同」之外，我們同時又希望跟別人不一樣，以吸引別人（那些我們尋求認同的人）的關注。這個誘因讓我們發展出自己「獨特」的一面，有人有幸因而發展出獨特的個人風格或專長，但大部分的人則是反應在一般認為是「惹麻煩」或「叛逆」的行為上。

兩種驅力的目的都是尋求認同，但是作用卻相反，所以有了矛盾：being ordinary 讓我們感到安全卻缺少關注，being extraordinary 讓我們吸引目光，同時卻又感到「吾道孤矣」的不安。

過去常常聽朋友傾訴心頭的困擾，發現在「同與不同」之間的掙扎，從青春期到成年初期，常常是許多人煩惱的主因（當然也有人一輩子就這樣困擾下去），而煩惱的由來，通常都是困惑於「我是不是該改變自己的價值觀以尋求他人的認同」？

會有這樣的疑惑，其實代表的是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已然成型，但是求同跟求異的驅力依然存在，如果想要面面俱到，自然就產生了衝突。這樣的問題，在 machine learning 裡面屬於 over-fitting v.s. generalizability，一樣無解。

及至大家年紀更長、閱歷更豐富之後，其實這個問題依然存在，但是我們會透過篩選自己的同儕（只跟想法相近的人在一起），或是學著曲意逢迎（暫時關掉自己的價值觀），讓這樣的衝突影響減小。至於孔夫子所云「和而不同」的君子境界，那就看個人是不是有這樣的際遇跟修養了。

瞭解人類心智運作的方式，有時候不見得能讓我們得以超脫這些 mechanism 的限制。就像理解萬有引力的運作並不會讓人就這麼可以飛起來一樣，知道了人類所謂「理性」的侷限性，頂多讓人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見得像自己以為的那麼有道理，卻不能直接的就讓自己的想法變得更有道理。就拿上面的例子來說，知道這樣的事情並不會改變我們「黨同閥異」的行為，也許這就是人始終要在信仰裡求解脫的原因吧。

好像越說越離題了，那麼就此打住吧。

「自我」概念的形成，在科學上自然有一套看法，有興趣深入瞭解的可以查看心理學與哲學的文獻（可以從 wikipedia 開始），在這裡就不贅述了。

匆匆

一下子又過了一個月，發現這個月的 blog 產量低落，不是沒訂單，而是產能不夠，草稿裡還堆了四五個題目，但是就是沒力氣寫。

這個月多多少少做了些東西出來，多少證明了小弟不是來這裡領乾薪的。但是我對於目前的研究主題實在是想不出什麼新點子，我自己覺得一方面是不夠熟悉，另一方面是不夠有熱忱。

Diffusion Weighted MRI 可以藉由觀察腦部水分子在各方向散射的狀況，進而推導出在每個空間像素（voxel）上神經束可能的走向，然後藉此可以「重建」腦神經網路的構造，應用在各種問題上。最明顯的是神經醫學的應用，像是中風、腦傷的病患，可以藉此觀察神經網路恢復的狀況；而這套工具所衍生出的各種指標，也有助於我們對神經網路背後的 dynamics 的瞭解。

整個大主題看起來是非常有趣的，但是問題是在於要從哪個層面去切入。從 MRI的訊號處理、voxel-wise 的神經束走向重建，到全腦域的神經束重建，這兩年有很多 EE/CS 的人跳進來做；但是在臨床和神經科學上的應用，大部分還是在用最簡單的重建方法。這個問題是跨相當多領域的，所以一個同時熟悉應用面和方法面的人，當然是比較吃香的；但是就職涯發展來說，這個主題我越是鑽進去，越是覺得將來的出路狹窄，所以心中不免徬徨。

另外也還有人的問題。同事間相處當然都很客氣，大小老闆對我也還蠻照顧的，生活上的適應也都沒什麼困難，但我發現我跟小老闆在很多事情上得看法頗有歧見，想到要一起工作兩三年，就覺得有點辛苦。希望接下來跟其他同事有比較多合作機會之後，會有些比較令人振奮的氣氛。

書寫你的價值觀，讓你心胸開闊

前一陣子在查一篇兒童腦力開發的研究時無意間看到這篇文章（Crocker, Niiya, and Mischkowski, 2008），因為跟之前「書寫有益身心健康」的研究有關，就特別看了一下。

其實「書寫自己覺得重要的價值可以改善心理健康」，並不算是什麼新知。早在1980年代，存在主義一派的諮商輔導實務中就已經有使用這樣的 task，幫助當事人釐清人生方向以及減低焦慮。然而這篇文章有趣的地方，是在作者試圖去解釋「為甚麼」，並且提出了我覺得很想笑的結論：不是說他們講的沒道理，但是這個結論真的有點... 怎麼說呢，政治太正確了點。

整個研究的脈絡是這樣的：二十幾年前開始，就陸續有人發現，如果讓人書寫自己的價值觀（像是：我覺得人生最重的的是 xxx，因為 yyy 和 zzz...），在一段時間之內，這個人即使遭到批評或是接觸到違背自己信念的資訊（比方說癮君子看到吸煙致癌的研究報告），自我防衛的態度會明顯的下降，也就是說會變得比較能接受批評和對自己尊嚴不利的資訊。

過去對這個現象的解釋，大多是認為「書寫重要價值」這個活動具有自我肯定的作用，相當程度的提昇了自尊與自信，因此接下來即使接受到「否定」的訊息也不會太在乎。就好像有人在路上撿到 1000 元，之後有人像他要 100 元應急，他可能也就爽快的答應了。

然而這篇研究採取了非常不同的觀點，作者們認為「書寫重要價值」的作用不在「自我」的觀感上，而是引起與「他人」有關的正向情緒，進而造成對於其他可能有損自尊的訊息也有比較高的接受度。

實驗分成兩個部份，除了確認和前人發現相似的結果之外，實驗也證實了這個「價值肯定」的活動確實會讓人產生各種正面的情緒，尤其是「與他人相關」的正向情緒（比方說：愛、關懷、同情）。各種正面情緒之中，「愛」在實驗組與對照組之間的差異最大，因此在討論當中作者不斷的強調「愛」的作用。

就 scientific writing 的用字來說，因為這個字確實出現作者的情緒量表之中，所以作者的寫法是沒有錯的；但是看到整個討論與結論不斷的在闡述「愛」是多麼的神奇、偉大，還是不禁讓人聯想到許多文學作品的論調，而感覺莞爾。

嚴格說來，作者尚沒有辦法用實驗的資料證實「書寫重要價值」的活動與「自我防衛降低」的結果之間，確實是透過「與他人有關的正面情緒」（嗯，還是「愛」來得簡潔有力一點）這個機制來達成。不過這種觀點的改變，其實也反映出了這些年來我們對人類心智的關心，逐漸由過去數百年來的「內在活動」觀點，走向「社會互動」觀點，不知道是不是跟現在 social networking 網站暴紅也有點干係呢。

天氣預報亂談：專業與決策

天氣預報這件事情，包括了「專業能力」與「決策表現」兩個層面，前者是預報員自己覺得天氣應該會如何，而後者是預報員告訴別人天氣會如何。兩者有什麼不一樣呢？如果根據專業某預報員覺得明天一定會下雨，但是實際上人沒有絕對準確的把握，所以在提供預報的時候可能會變成「90% 的降雨機率」（這也跟氣象局考核預報員的「客觀標準」計分方式有關，不過這裡就不多提了）。事實上這個情形在人的決策過程中是很常見的，諸如醫生的診斷、市場分析師的報告等等，最後的決策並不見得是客觀分析的產物，更多是受到主觀價值的影響。

我自己在預報天氣的那段日子，深刻的體驗了種種「外在因素」影響預報決策的狀況。

最常見的，是「信心」的修正：有一陣子預報工作進行得很順，對於自己的預報就越來越有信心，然而天下沒有絕對準確的預測，通常越是信心滿滿就越容易踢到鐵板，然後預報就會趨於保守，然後又再隨著預報的成功漸漸提昇信心指數，如此週而復始。

另外常見的情況是，預報員會依據「報錯的代價」調整預報決策的風險傾向。簡單的說，如果預報會下雨而結果沒下，人們白白帶了傘出門，抱怨可能不是很嚴重；反之則不然，因為相信預報而被淋成落湯雞，我想誰的心情都不會太好。在機場這個情況比較複雜，因為若天候太差而造成飛機失事，預報員恐怕得負上很大的責任；然而若把天氣報的太差，讓機場對航班進行調整而蒙受損失，責任也不小，因此影響每個預報決策的因素又更形複雜了。


在我服務的單位，由於基地有固定的訓練時程，必須在限定的日其內完成一定的飛行時數，所以當一段日子天氣都不好時，就會受到各方的壓力，要求要預報「好天氣」。這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，天氣應該是怎樣，並不是預報可以改變的，即便預報員打腫了臉預報說接下來100天都是晴天，該下雨的時候還是要下，不會因為預報了晴天就不下雨。這種情況其實反應出了很多人對於天氣預報的心態：預報的準確還不夠，最好是我想要晴天就晴天、想要下雨就下雨。

我遇到過最糟糕的狀況，是一個秋日午後，天上下著雨（雖不是傾盆大雨，但也還是比綿綿細雨大些），依照規定只能進行有限度的飛行訓練，但是某個單位的飛行時數必須在當天達到進度，於是負責任務的上校就來找我：
「氣象官，你說這是什麼天氣？」
「報告ooo，這是毛雨（反正就是下雨狀況比較輕微的一種）。」
「毛雨？你到外面看看，真的有下雨嗎？」
上校比少尉大得多，我只能乖乖的站到外面雨裡，然後說：
「報告ooo，真的有下雨。」
「你他 xxxxx（自動消音），你給我站在外面，等到你說沒下雨了再進來！」
在場的其他人都被他的怒斥下得噤若寒蟬，於是我就在雨裡站了十幾分鐘，他看雨越下越大，我又沒有要妥協的樣子，悶哼了一聲就走了。

那時我已經幹了快一年了，跟這位上校交手多次，對他的脾氣跟立場也有了比較多的瞭解，所以這件事我其實倒也沒特別覺得受了委屈什麼的。若是早個一年半載，我恐怕會嚇得腿發軟。不過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。


總之，有了這許多非專業因素來影響決策，我個人覺得氣象預報這件事應該要用決策理論來看，而不僅僅是單純的專業訓練與經驗累積而已。寫了這麼多篇，也該告一段落了，接下來應該要讓那些還在這個圈子奮鬥的朋友們去發揮。

天氣預報雜談：能報多準？

天氣預報可以有多準？基本上要看是預報多久以後的天氣。

離現在的時間越近，準確性就越高。這件事其實一點學問都沒有：現在正在下雨，誰都可以準確的預報一分鐘以後仍然在下雨（這種「沒有技術」的方法還有個專有名詞，叫「外延法」）；但是預報數小時之後，數天之後，數個月，甚至數百年之後的天氣，那就涉及了專業知識、個人經驗，可能還要有一點點的信仰。簡單的講，預報很短的時間誰都會，預報久一點得靠專業和經驗，若要預報很久很久以後，就比較接近信仰了。

嚴格來說，做不同時間的預報，使用的方法不盡相同，而各種方法背後的理念與假設也不一樣。然而專業預報有一項很重要的基礎：各觀測點的資料紀錄，很可惜這在台灣一直不是怎麼受重視的領域。

我服兵役的時候，在某直昇機基地擔任氣象官。接近兩年的時間裡，根據別人的說法，我分內的工作還算做得不錯，但是其實我自己知道這種結果是在有限的資訊下（營區裡不能連上 world-wide-web），花了很多的功夫，加上老天爺不少的眷顧才能勉強達到的，距離真正的專業預報還很遙遠。

因為當年資訊匱乏，我連中央氣象局的預報都看不到，只能從空軍氣象聯隊的預報開始著手（據說他們也只是把氣象局的預報稍做潤飾），再因應飛行任務的需要將預報區分為上午、下午和夜間，然後再根據自己的經驗去修正。氣象局的各縣市預報，其範圍劃分其實是很籠統的，每個局部地點還是要根據當地的觀測來修正；其中山區的變化尤其快速，氣象局只能計算當天午後雷陣雨的機會多大，但是我的責任卻是要在雷陣雨發生之前讓所有訓練中的飛機落地。這種情況下，對於短時間內天氣現象的「警戒」成份又要遠遠多過於「預測」，也就是說：招子放亮點比較重要。

至於這種「在地經驗」要如何培養呢？我從來沒有在任何的書本或是手冊上看過，資深的預報員也只會故做神密的說「只可意會，不可言傳」，而且軍中也沒有資源可以讓我做複雜的分析。但是軍隊裡的生存法則很簡單，基本上只要凸鎚被修理過幾次之後，自己就會慢慢摸索出竅門了。我個人相信這個部份絕對是可以分析，甚至可以用 AI 來做的，重點是要累積足夠的資料。我剛報到不久就寫了一個把所有測報存進資料庫的小程式，如果到現在還一直有在進行，資料量應該就足夠了。（但是大概沒有人會去 data mining 吧）

不過既然現在已經不做這一行了，小子也就不必在這裡故意懂，我自己的經驗其實只有簡單的一個字，唯「勤」而已矣。就如前面一開始說的，「越短時間的預報越不需要專業知識」，而「勤」字訣其實就是讓每個預報都變成短時間預報的方法，這也就是「招子放亮」的法門了。（任何事情，說穿了就一點學問也沒有了 ^_^）

至於天氣預報的「專業能力」與「決策表現」兩個層面，下一篇再說。

四個月

到今天算是做滿四個月了，還沒有會被開除的跡象，不過也不是真的做得非常爽就是了。

大部分應該還是溝通上的問題。雖然大家都說英文，但都不是母語，就先有了一層隔閡；再加上文化和生活習慣上的差異，雖然我自己不會有「我們都是這樣，你為甚麼要不一樣」的心態，但是其實大部分的人都多多少少會有一點，尤其是長期一直待在自己習慣的生活圈內的人。我想這也是我一直追求變動的原因之一吧。

不過其實這些也不是太大的問題，待了這麼多不一樣的地方，早就學會了這種事情其實是「誰在乎誰痛苦」：就讓那些想要「矯正」別人的人去痛苦吧，我倒是還蠻能一笑置之的。

比較可惜的是，這兩個月來部門的研究方向有所調整，跟我原來想要 focus 的焦點有些漸行漸遠。不過世事便是如此，計畫趕不上變化，變化還越來越大。主管認為雖然我們也可以按照原本的規劃進行，但是他最近跟幾個合作單位詳談之後，覺得有幾個方向是其他人都沒辦法做，但是我們單位卻可以配合機構裡其他部門進行，而有特別的利基的。

我當然認同做「有利基」的事情是比較有回報的，但是可能就意味著得跟 machine learning 說掰掰了；如此一來，好像就失去當初沒留在荷蘭的意義了。

也罷，世事豈能盡如人意，再接再厲吧。